农大首页
 >  首页  >  中华传统优秀文化  >  正文

传统文化,怎样让年轻人“玩”起来

添加时间:2017-11-13 来源:解放日报 浏览次数:

 

作者:龚丹韵

  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浩如烟海,有些在今天依然活得很好,而有些却面临濒危。 

  我们以几个传统文化的项目为案例,试图探讨在现代社会中,有没有一种两全其美的方式:保持传统的精髓,又能击中年轻人的心扉。其中,是否有一些规律可循?还有一些经验可借鉴? 

传统文化,怎样让年轻人“玩”起来

江南丝竹表演(非文中乐队)

  少年只能眼巴巴望着

  城隍庙九曲桥畔湖心亭,二楼茶室轻掩窗扉,隔绝了闹市的熙熙攘攘。 

  如果每周一下午2点去喝茶,或许能看到一群中老年,正在演奏江南丝竹。在两个圆桌、三个长桌、几十把红木椅子、两盏高悬的大红灯笼中,演奏开始。 

  毛国兴是这个江南丝竹乐队的负责人,他每次一早到茶室,把存放在一楼的乐器一一摆上圆桌:二胡、扬琴、长笛、琵琶……末了,泡上一壶茶。乐队里每人都有一只印着自己头像的瓷杯。茶水“扑腾扑腾”烧开,毛国兴给每个人的杯子倒上水时,脚步声渐响,乐队的其他人陆陆续续来了。 

  与湖心亭这座百年建筑同岁的,大概就是江南丝竹声。 

  据说湖心亭初建时,负责人就喜欢听江南丝竹,免费邀请江南丝竹乐队来这里演奏、排练。渐渐,演奏的小茶室固定下来。岁月飞逝,负责人换了一批又一批,但江南丝竹乐队成了“定亭之宝”,穿过光阴,依稀仍是旧时模样。 

  有一位吹笛子的老先生6岁就来了;还有人20岁时坐在茶楼里学艺,看着老前辈们演奏。那时候,老前辈们的规矩非常严格,技艺不精不能演、带着谱子不能演。也有跃跃欲试的少年想一起合奏,最后被赶了下去,只能眼巴巴望着。 

  巧的是,现在演奏时,也有3个眼巴巴望着的小学生,其中一个刚考出笛子9级。他们跟着老师来湖心亭欣赏纯正的江南丝竹。 

  一丝笛声划破空气,茶室被瞬间点亮。有人摇头晃脑;有人用脚打拍。第一曲是定调曲。一曲完毕,大家意见颇多,刚放下手里的乐器,就开始互相“争吵”:“你的笛子声音起太低”、“你的扬琴怎么没跟上节奏”、“你的唢呐还要吹慢一点”…… 

  之后又合奏了“四合如意”。二胡加了勾音,琵琶加了“花头”,气氛热烈。据说这是以前新娘子出嫁上花轿时演奏的。 

  江南丝竹乐队一个下午演奏4小时,乐友们轮流合奏。茶室当然少不了游客围观:上高二的男孩子站在最前排; 老外在旁一顿猛拍;一位澳大利亚的女孩子说,自己从没见过这些乐器,很好奇,录了视频准备发在网上。 

  一切看似如旧,一切又物是人非。 

  你懂我,我懂你,方成知音

  李亚就读于上海音乐学院,她的一篇论文就是研究非遗项目江南丝竹的。 

  有个问题始终让她困惑不解:上海老人们演奏的江南丝竹味道“纯正”,与当下年轻人的演奏听上去不同。但究竟不同在哪儿?或者说,我们在传承过程中,究竟丢失了什么? 

  老人们自己也说不上来,每次只能含糊地表达:“不一样,就是不一样。年轻人和我们没法合奏。” 

  直到李亚认真把他们的每一次演奏进行“扒谱”,也就是用乐谱写出来,困惑终于解开。 

  原来,老人们用江南丝竹合奏时,每一次都有强烈的“即兴发挥”。同一首曲子,扬琴在这段忽然玩得花哨,其他乐器立即配合,变得简单来衬托。笛子在那段即兴花吹,其他乐器又立即相应改变。 

  从乐谱上看,同一首曲,只要撤换一名合奏者,谱子就呈现微小变化。同一个人,今天心情爽朗,此段这般处理,明天心绪烦忧,忽然又那样处理。队友们既有自我表达,又需配合他人。江南丝竹中,每一个人都是中心,每一个人又都不是中心。你的表达与我的表达是否合得来?灵活多变,考验新来者的默契。 

  这是真正的以乐会友,合则来,不合则去。在声声丝竹中,寻寻觅觅,你懂我,我懂你,方成知音——中国传统文化之妙,在此尽显。 

  而现在年轻人学乐器,遵循的教导方法一切都按乐谱来,一个人看着乐谱演奏,讲究标准化、规范化。或许复杂技巧不在话下,但演奏的思维已成定式:跟着乐谱走。即便技术娴熟,私下里能“即兴演奏”,但能否加入“即兴合奏”,与他人相得益彰,那又另当别论。 

  在湖心亭,偶有科班出身的年轻音乐人跃跃欲试,往往一上来,方寸大乱。也有新来者合奏时只突出自己,被乐友们渐渐“挤”走。 

  江南丝竹传承的难点在于,它的演奏思维与现代音乐教育体系格格不入。 

  那么,江南丝竹的“非遗”核心究竟是什么?是乐器吗?是曲子吗?还是这种独特的合奏方式?在当下,二胡、扬琴、琵琶这些乐器本就没有濒危,甚至感兴趣的年轻人日益增多。反倒是江南丝竹独特的合奏方式,很难在现代音乐教育体系里得到传承。 

  李亚说,上海音乐学院正在着手将老人们的演奏一一录制收藏。然而,作品可以学习、乐器可以流传,动态的合奏方式本身,又该如何保留? 

  没有艺术,不过是地摊货

  比起江南丝竹,申窑大概是幸运的。 

  中国乃“瓷器之国”,宋代“五大名窑”的作品件件价值连城,明清瓷器在全球屡创拍卖纪录。 

  时至今日,我们的生活用品依然离不开瓷器。它的传承不是问题,创新反倒是问题。有人说,比起古董,当代中国瓷器在国际市场想要斩获高度认可,很难。中国瓷器不进则退。 

  上世纪90年代,艺术出身的罗敬频偶然来到景德镇,1300℃的炉火中,土与火的拥抱,充满艺术的不确定性与美。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后,他决定自己玩。 

  那时,在上海江桥的虞姬墩路上,他借了一个旧厂房。从此,名为“申窑”的陶瓷作坊就这样诞生了。 

  与传统窑厂不同的是,罗敬频想做一个国际性的现代陶瓷窑。 

  作品从炼泥到最后环节全部手工烧制,追求最高品质。他还签下一批画家,在申窑的瓷器上作画。国画、油画、抽象画,甚至只是点彩与线条,与高品质瓷器一结合,瞬间迸发出艺术之美。文人瓷、颜色釉,中西合璧,从此成为申窑的招牌。 

  这一干,干出了名堂。2005年,法国向他颁发了“法兰西共和国荣誉勋章”。海外各大展览邀约纷至沓来,作品深受国际市场欢迎。如今,申窑成为传统文化与当代艺术对接、与全球文化碰撞的窗口,走出了一条与景德镇不一样的路。 

  罗敬频分析,可能前50步,他和传统窑厂一样,拉坯烧窑,这门手艺至今没有本质变化,他只是更注重品质而非一味求量。区别在于后50步,两者有了分叉,那就是当代艺术修养的比拼、创新能力的比拼。 

  对瓷器这门古老而又充满东方文化蕴意的中国传统手艺来说,继承远远不够。在当代,它更需要发扬光大、创新求变。 

  “艺术和技术必须完美结合。只有技术没有艺术,东西再好,在别人眼中也不过是地摊货。”罗敬频这样比喻。他正在寻找中国陶瓷走向当代的一条新路。 

  值得庆幸的是,年轻人开始对申窑感兴趣。每当节庆长假,他们来申窑涂涂画画,惊喜等待自己画的瓷器出炉的那刻。 

  瞬间搭上年轻人的脉搏

  90后董亚男是一名文艺青年,为了看画找到申窑。 

  那次,一位手艺精湛的窑工正在拉坯。高岭土做成的泥巴在脚边安静地躺着。跟随手指,泥土慢慢成型,转圈、再转圈,仿佛指尖上的舞蹈。整个过程,董亚男看得目不转睛。 

  平时爱干净的她,那一刻,忽然忍不住伸手拿起泥巴。软绵的触感从手心传来,瞬间激发了她的某种天性。 

  她搬了凳子坐在窑工身旁,用高岭土的边角料开始捏小人、捏玩具,时不时还把高岭土当面膜往脸上敷。泥巴一玩就玩了几小时,这在以前对她而言,简直不可想象。 

  此后,她时不时就来此画瓷器。硕大的窑厂里,岁月仿佛停顿了,唯有无声的泥土,伴随炉火的温暖,与她对话。 

  同样,80后戴安然此前也从未接触过烧窑。 

  那天,上海40℃高温,戴安然第一次跟随书法老师去窑厂玩。简陋的厂房地上,堆放着一排排还未烧制的器皿,粗粝、原始又带着泥土的亲近。创作室里,许多人已经开始在瓷器上画画,男女老少都有,时不时还相互“咬耳朵”交流。懵懵懂懂的戴安然随意涂了几笔,没想到经过炉火烧制,那几笔顿时颜色饱满,灵动飘逸。 

  此后,戴安然又随老师们前往景德镇“淘宝”。师徒一行不走热闹的街道,拐上坑坑洼洼的小路,穿过破烂的垃圾场,到了一家大窑厂前。当时,一炉瓷器正巧刚刚出炉,尚未冷却,扑面而来的热浪夹杂着当地家家户户烧窑的气味,浓淡深浅的巨型瓷器一溜儿排开。她被这个场面震住了。 

  原来,中国传统手工艺可以美得如此壮观。 

  如今的景德镇,画瓷器玩的年轻人不少。当地还有一个文化创意集市,一些学徒作品几块钱就能卖给游客,品质其实不错。戴安然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淘到一些碎瓷片,如果把它们串成装饰品,会显得特别雅致。 

  “中国传统文化其实是好玩的,参与进来,而不只是静静欣赏,就会激发无穷的兴趣。”戴安然感慨。 

  这群新生代,大多数抱着“玩一玩”的心态。究竟会给传统中国瓷带来多大可能,不好说。但至少,找到年轻人的兴奋点,让他们玩起来,这条传承之路、创新之路或许会好走许多。 

  瓷器比江南丝竹幸运。创新之后,在某个环节、某个样态上,瞬间搭上了年轻人的思维,连上了他们的脉搏。 

  要用一些“巧劲”

  北渔路95号,长宁民俗文化中心,每到传统节日,这里总是吸引着一大帮男女老少。 

  端午节时,中心广场举办了一场“赛龙舟”比赛。考虑到车水马龙的大都市里,水上划龙舟多有不便,普及度不高,民俗文化中心改用“旱龙舟”。古色古香的龙舟形态仍在,只不过没有底板,露出的是一双双脚。原来,这种“龙舟”需要几个成年人彼此配合,一起用手提着,共同往前奔跑。 

  玩着玩着,看热闹的孩子们特别有兴趣,纷纷上前往“龙舟”里钻。然而“龙舟”的侧板已经超过一些孩子的身高,只能靠家长在外面一起帮忙提着跑。欢声笑语的场面,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跃跃欲试。 

  究竟什么样的传统文化更容易传承,有没有规律可循、经验可鉴?作为非遗项目的保护者,长宁民俗文化中心经过多年摸索,渐渐摸出了一些门道—— 

  非遗项目的登记、原样保护是一回事;但想要在年轻人中推广普及、让大众一起参与,唯有创新,甚至用一些“巧劲”。有时候,一些简单的小心思,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。 

  比如有一次,文化中心在遵义路附近的街心公园开展“非遗集市”。一个个小摊位上,传承人向路人展示不同的非遗项目,有捏面人、撕纸等等。 

  集市内容并不新鲜,但集市的选址和形式经过深思熟虑。那3天里,遵义路周边大楼里的年轻白领,每到午休就来集市逛得不亦乐乎,连路人也忍不住凑个热闹。场面火爆,赚足了眼球,也把非遗项目的种子,悄悄种在了游客的心田。 

  还有一次,文化中心组织了一场江南丝竹比赛,内容非常传统,只不过演出的20多个队伍中,将近一半是中学生。活动“别有用心”地放在了年轻人较多的住宅片区。 

  那天,比赛场地热闹非凡,孩子的参与带动了一家人一起参与,还有看热闹的邻居捧场喝彩。有小朋友看完比赛,当场忍不住拉着妈妈的手说:“我也要学笛子。” 

  长宁民俗文化中心书记周笑梅反复强调:“我们不希望未来,到民俗文化中心活动的全是中老年,吸引年轻人很重要。” 

  七夕节那天,文化中心联合社会机构共同组织了一台面向单身白领的晚会。那天,穿着时髦的年轻男女们买票入场。晚会本身仍是现代和时尚的,只不过中间安排了许多“中式小游戏”,而不少游戏来源于中国民间传统。为此,民俗文化中心还专门请来民俗专家把关,一起参与节目策划。 

  不用在大街上载歌载舞,不用反复耳提面命,年轻人参与的诀窍在于,传统民俗也需要与现代都市生活息息相关、与年轻人的休闲娱乐方式息息相关。 

  找对方法,推广一点儿不难

  周笑梅至今记得,十几年前,她刚到长宁民俗文化中心时,一位老前辈告诉她,做民俗文化就得“土”,而且“土要土到根”。那时候,文化中心自己制作了一整套“土到根”的民俗服饰,表演“土到根”的节目或习俗。然而观众越来越少。 

  周笑梅意识到,改变的时候到了。 

  比如喝腊八粥,活动不能再像过去那样,简单放一锅粥,免费发给居民们品尝。 

  那天,阿姨们煮好6桶粥,骑着自行车运到长宁民俗文化中心的广场上。路人想要喝粥,可以,但是得先蒙上眼睛,猜猜粥里放了哪些东西。难度更高一点的比赛,还要说出品种或产地,猜对有奖。 

  游戏过程中,大家对腊八粥有了更深的认知,而不仅仅是背书式的记忆。参加比赛的路人中,有小学生、老外、居民,还有刚刚从地铁2号线走出来看热闹的年轻人。 

  周笑梅发现,任何民俗文化只要有体验、有参与,找到一个有趣的包装,就会吸引年轻人前来,“过去,我们总觉得在年轻人中推广民俗似乎有难度。其实找对方法后,一点儿不难。” 

  如今,这里每年策划许多大大小小的民俗活动,有了经验后,已经发展到一个更高阶段:搭建好平台,让年轻人自己玩。 

  比如,几个年轻人自发组织了汉服社团、发簪社团,苦于没有场地和平台。得知此事后,文化中心愿意提供场地,邀请他们定期来这里做活动,给他们自我发展的空间,有时候还为这群热爱传统文化的年轻人寻找专家和导师。 

  渐渐,这些年轻社团越做越大,还在互联网上小有名气。 

  如今,面向白领的传统舞蹈班、面向小朋友的西郊农民画班,都成为文化中心的“招牌”内容。 

  周笑梅认为,作为一个非遗和民俗的平台,活动内容策划本不是他们擅长的事情。中心的工作重点仍然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,比如定期普查、建立保护名录、留存资料档案、对接传承人和专家等。 

  至于如何推广宣传,切中观众的心,不可能每个机构都懂,不妨汇集年轻人自己的智慧,凝聚社会力量共同参与,让年轻人自己玩。而机构只要搭建好一个平台,扶持着他们往前走,确保传统没有走歪——这或许才是传统文化的正确扶持方式。 

  而这条道路,非一家之力就能完成。制度上、执行上,还有许多挑战。 

  坚守与求变,如何两全其美

  如今,非遗和民俗传承,似乎面临这样两个难题: 

  一头是原汁原味的传统,它的精粹往往与现代社会结构、现代生活方式格格不入,难以再复,强求无用,比如江南丝竹的合奏方式;而另一头,在年轻人中普及推广、传承发扬,就必须与时俱进、必须适应现代审美。如此一来,变化后的传统,还是那个传统吗?坚守与求变,究竟如何两全其美? 

  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教授李明洁有一个形象的比喻:正体和变体。 

  传统文化有两种面目。一种是正体,原汁原味保留那套古老技法、古老文化的原样,准确记录,像人类文明的基因档案那样,把正体留档、一代代流传下去。 

  既然是正体,就不宜强迫它们简单迎合市场需求、趋附现代生活。正体的价值就在于,它是文化起源的基因和源头。投入资源和精力,养着、护着、记录着,为子孙后代、为国家和民族的文明历史保留样板,它是“母体”,是根。 

  而一个正体,往往孕育着多个变体。变体随着岁月更迭,随着当代人审美方式的变化与时俱进。相比之下,变体往往更加快节奏、更加简化、更加不拘一格,甚至可以跨界融合。 

  有些变体没有技术含量,却有传播效果,就是为了让年轻人稍作体验,玩一把。越浅,反倒越有市场潜力。玩的年轻人中,10个当中只要有1个萌生兴趣,开始追寻文化背后更深刻、严肃的东西,那它就是有价值的。 

  我们现在的惯常思维,往往把正体和变体混为一谈。一个非遗项目,既要求原汁原味不走样,又希望走市场道路受现代人欢迎。 

  一旦真走了市场道路,玩得浅了,有人又开始担心是否损害了传统文化。也有非遗传承人抱怨说,自己为探索市场忙得晕头转向,静下心研究技艺的时间少了。 

  但假设,我们把正体和变体区分来看,两条腿走路,矛盾或许迎刃而解—— 

  正体有正体的一套传承、保护,屹立不动摇;而愿意创新求变的人,不妨闯一闯市场之路。 

  事实上,一个当代流行的变体,经岁月积淀,说不定会成为下一个时代的经典文化,传承和发扬,就此形成。而即便白云苍狗、四季轮回,每一个时代的人又会不断从文化母体中、从正体这条“根”中,重新寻找养料、激发新的灵感。 

  当一群白领穿着古朴,头戴发簪,踮脚跳起舞蹈;隔壁,一群花白头发的中老年人,正陶醉在难以再复纯正的江南丝竹中。这是两代人各自的生活方式,却又殊途同归。

上一条:张友谊:从文化自觉到文化自信

下一条: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责任伦理的三重维度

关闭